这是我七年前办理的一起刑事案件。
二0一六年二月七日是农历大年三十，那天，南京市福建路的一家旅店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是旅店的服务员报的警，接到报案后，警察迅速赶到现场，发现旅店六一一房间里有两名女人，其中一名老人已经死亡，另一名女子因醉酒已深度昏迷，桌上有酒瓶、香烟、药片和一份遗书，警察立即通知120急救车将女子送往医院。经警察初步调查，得知已身亡的八十多岁老人王某与醉酒昏迷的女子李晓毛（化名）是母女关系。警察勘察完现场后随即赶往医院，此时李晓毛经过医院全力抢救已经苏醒，脱离了生命危险，她向警方陈述，她以注射过量胰岛素和用毛巾捂口鼻方式将其母捂死，随后自己服用了大量“安定”药、降血糖药和白酒意图自杀，侦查期间，公安部门对李晓毛作了精神方面鉴定，结论为作案时无精神病，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我和本所陈律师接受了李晓毛家属的委托担任其辩护人。本案的犯罪事实比较清楚，被告人也已经自认，我们认为辩护的重点应该放在被告人的犯罪动机上。为了查明李晓毛的杀人动机，我们不仅详细查阅了案卷，还向其家属、同居男友、过去的邻居和同事、死者王某所在养老院的工作人员等多人进行了调查。
通过阅卷与调查，我们了解到，李晓毛出生于一九六二年，高中毕业后在南京某军工厂工作。一九八六年结婚后，因身体原因不能生育，夫妻双方产生矛盾，于二00一年协议离婚。二00二年，她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已经离异的范某某（化名），不久后俩人即同居。范先生有个儿子小范与他们共同生活。小范开始对李晓毛有所抵触，但因为李晓毛对他十分关爱，他也就慢慢接受了她。起初，范先生与李晓毛感情很好，但后来由于范先生工作调整等原因，性格变得比较焦躁，双方关系也逐渐发生变化，双方经常发生争吵。二00七年，李晓毛因身体原因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李晓毛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的父亲因病于一九九三年去世，留下一套公房一直由母亲居住，一九九六年李晓毛在征得母亲同意的情况下，将该房屋产权买下并登记在自己的名下。二0一四年，母亲因生病需要人照顾，便主动提出要求住养老院，得到子女们的同意。李晓毛开始考虑将母亲居住的房屋出租并以租金支付养老院费用，但此后了解到，他们的房屋因条件较差很难租出，于是李晓毛在征求了母亲与哥哥的意见后，决定将房屋出售。房屋出售后，李晓毛将大部分房款留给了自己与母亲，只将少部分分给了哥哥与姐姐，为此兄妹间也产生了矛盾。
李晓毛对母亲非常好，经常去养老院看望母亲，送各种好吃的给母亲，陪母亲聊天，帮助母亲洗衣洗澡，对母亲关怀备至，母亲也非常依赖李晓毛。
养老院的陈院长向我们介绍：李晓毛探望母亲的频率比较高，感觉隔一天来一次，而她哥哥差不多一个星期才来一次，姐姐没有见过。李晓毛经常带些日用品过来，并且将自己烧的饭菜带给母亲吃，每次来养老院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要等她妈吃完中午饭再走，我们中午吃饭时在食堂经常看到她在为她妈热饭热菜。我们感觉她们母女关系比较好，老太太也很依赖李晓毛。
李晓毛的男友范先生对警官说：李晓毛母亲自二0一四年起就住养老院，她一直对母亲很好，在三个子女中，她照顾母亲最多，经常帮母亲洗衣服和送吃的，她母亲也最喜欢李晓毛，我从未见过她对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今年二月五日，她告诉我今年春节要陪她母亲过，我问她原因，她说母亲患上了尖锐湿疣症，因担心传染给养老院的其他人，所以准备搬出来过年。我知道尖锐湿疣症是一种性病，会传染的，就责怪她未提前告诉我们，因为她最近把母亲的衣服带回家里洗了。第二天，我儿子得知她母亲患性病后，反应比较激烈，我们因此打电话给李晓毛，责怪她未提前告诉我们，讲话的语气有点重。我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害死她母亲，她平时对母亲那么好，这与我给她打电话有无关系，我说不清楚。
李晓毛以前的同事与好友李某某向我们介绍说：李晓毛很善良，对她妈妈很孝顺。经常去养老院看她妈妈，我有时也陪她一起去看她妈妈，看到她经常帮助她妈梳洗照料，还经常为她妈购买当季水果，有时候还喂给她妈吃。妈妈腰痛，她就买诊疗仪和药膏给她妈涂抹与按摩。有时还会自己出钱请外面的护工给她妈妈洗澡。我们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李晓毛的男朋友以前对她也很照顾，但后期年纪大了，加上工作调整等原因情绪不太好，所以两人有时会吵架。
在得知李晓毛案情后，她过去的同事、邻居集体给法官写了联名信，信中写道：李晓毛平日待人平和，为人谦让，内心善良，性格温顺，从不动怒，也从不与人争吵，在我们心中一直是非常受大家欢迎的人，是我们的好同事、好邻居。李晓毛婚后多年没有生儿育女，导致其与前夫离异，不幸的婚姻使她精神遭受了打击，她时常对我们说，夜晚失眠，经常要靠服用药物才能勉强睡着。二十年前，她曾一次服用大量安眠药，有过轻生念头。她从小就很懂事，在生活上对母亲和外婆悉心照料，我们作为邻居、同事，对她照顾母亲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李晓毛又患上了干燥综合症和抑郁症，尽管她身体和精神都非常脆弱，但她依旧按时按点骑着电动车到养老院为她母亲送药和生活用品，风雨无阻，还经常亲自烧低糖低盐的饭菜送去给母亲吃并独自一人从早晨陪到下午，多年来一直如此。她自己身体也不好，但她从不埋怨，对母亲的关怀照顾无微不至⋯⋯鉴于李晓毛的特殊经历和精神状况，我们恳请法官能够充分考虑到这些情况，给予减刑为感！
李晓毛本人则向我们供述了她的主要犯罪事实：二0一六年二月六日下午，老范和他儿子都打电话埋怨我，指责我没有把母亲的病情告诉他们，加上我个人生活上的种种不顺，我感觉活得太累了，就不想活了。我又看到我妈可怜，我如果走了，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尽心尽力照顾我妈，我妈病了后，其他家人都站得多远的，不可能照顾我妈的。我看我妈躺在那里说，活得累，浑身疼，我也难过。我妈在养老院时大便大不出来，我就自己用手帮她解决。她脚肿了，我每天帮她按摩，为了让她的生活不再有痛苦，我想带她一起走。我们到了小旅店，办了入住登记后，就先到二楼吃饭，我点了妈妈平时最喜欢吃的虾仁套餐，吃完饭后我们到房间里，我打开空调，房间暖和后我给我妈洗了澡，再给妈妈穿上棉毛衫、紫红色的毛衣、大红色的羽绒马甲和棉毛裤，还给妈妈带上助听器，又剥了一个桔子给妈妈吃，让她上床看电视。我们一起看电视，看到晚上十点多，就关了电视。之后，我先给妈妈服下两片安眠药让睡下，看妈妈睡着后，我下楼到超市买了一瓶白酒和一包香烟，回房间后，我就给我妈打了五、六支胰岛素，过了几个小时，我看我妈还有呼吸，那时大概是凌晨三、四点了，因为就订了一天的房间，我看我妈还在呼吸，担心自杀的时间来不及，就用毛巾捂住她的口鼻⋯⋯我看到母亲手紫了，知道她肯定没气了，就赶快把准备好的安定、达康美和着白酒一起吃下去，吃完后我就渐渐昏过去了。我现在很后悔，当初订房间时应该订两天，这样服务员就不会第二天上午来查房，我就不会被救活了。
昏睡间隙，她写下遗书：“姐姐、哥哥、老范，对不起你们，我累了，不知道怎么说了，一切责任都在我，妈妈我就带走了，把我就树埋了吧，我不是愿意这样的，我是真心照顾她的，我觉得她也痛苦！对不起大家了！绝笔，李晓毛，二0一六年二月六日。”
审查起诉期间，李晓毛写下了悔过书：“我很爱我的妈妈，我们的感情很深，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是离不开我的，我的整个精力和心思也都放在照顾她身上，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我放弃了远途旅游，也没有同意男友提出的通过试管婴儿养个自己孩子的想法。妈妈是生我养我的妈妈，没有深仇大恨，发生这样的结局，主要是自己身体不好，家里兄长姐姐对自己不理解也给我带来痛苦。我缺少家庭温暖，经常受到无端的指责与谩骂，遇事只能忍气吞声，无处释放，长时间的压抑和悲观终于爆发产生了轻生的念头。看到妈妈体弱多病，又被病痛緾绕，我又放不下她，如果我走了，她会更痛苦，我无知地认为和她一起摆脱痛苦离开人世，还能继续和妈妈一起相依为命。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亲爱的妈妈到了另一个世界，而我却留下了，给我留下终身悔恨，对不起妈妈和家里的亲人！我的童年是在一个父母关系不和的环境下长大的，父亲患有精神分裂症，这使我感到痛苦、恐惧和自卑，对我的心理产生了一定影响。我的第一段婚姻是不幸的，因为没有生儿育女，被婆家人辱骂为'不生蛋的老母鸡'，前夫的冷暴力使我在痛苦中度过了十五个春秋。我和老范生活了十五年，最近几年他的身体不好，心理发生了变化，经常喝酒砸东西，对我无端指责漫骂，造成和我的关系紧张并经常打架吵架，我出门都要得到他的同意，活得太累了⋯⋯我妈妈四十二岁就病退在家，哥哥从小在姑妈家长大，和家里比较疏远，姐姐和妈妈关系不太好，家里要修要买，吃的用的都是靠我去做，风雨无阻几十年。妈妈看我孝顺，无儿无女，就把家里的公房给我买了，为此哥哥姐姐就不开心，照顾我妈妈自然就落在我的身上。妈妈身体体弱多病，吃的药就有七、八种，药都是我去拿，还要注明每天的用药量。我妈脚肿腿肿，我就每天给她按摩，因为她需要人照顾，我前后请了五个阿姨，因为怕脏怕累，最后这些阿姨都不愿意干了，妈妈就只能依赖我。每次想到她在窗口等我的眼神，我就心酸。我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妈妈，用言语无法表达。在我的世界里全是妈妈，已经到了极致！正因为如此，我才产生了要把妈妈带走的想法⋯⋯”
通过阅卷与调查，我们认为辩护的重点是要让法庭认识到本案不同于一般的故意杀人案。在案件审理中，我们通过大量证据，证明李晓毛与母亲之间感情深厚，她几十年来为母亲的付出，超过了现在社会上绝大多数的子女，李晓毛杀害她的母亲是出于对母亲的爱，是她在决定自杀后，又担心自己离开人世，母亲会更加痛苦与无依无靠，由此产生了带母亲一起离开人世的想法。此外，李晓毛在法庭上能够如实坦白犯罪事实，有真诚认罪悔罪的表现，请求法庭从轻判处。法院最终判处了李晓毛十二年有期徒刑，作为一起故意杀人案，我们认为这样的量刑是适当的。
这就是李晓毛的故事，一个平日待人平和、为人谦让、内心善良和性格温顺的女人，她个人成长经历、感情生活、身体状况、无儿无女以及她和家人相处关系方面有着诸多不顺与不幸，在遭遇一系列命运的坎坷之后，她对自己未来生活失去了信心，错误地产生了为了母亲今后不再受苦，应该把她一起带走的想法，最后把自己变成了杀人犯。她的故事虽令人同情，令人叹惜，但同时也要指出她的可恨与自私之处——因为自己生活的不幸，将自己深爱的母亲残忍杀害并给自己的家人带来巨大伤害。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十二年的牢狱生活是她应当承担的后果。
李晓毛的故事还提醒我们——在生活遇到艰辛与苦难时，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李晓毛选择了逃避。由此，我想到了杨绛先生。众所周知，杨先生享年一百零五岁，她的丈夫钱锺书先生在八十八岁那年离开人世，他们的爱女钱瑗更是因病比钱先生还早去世一年多，也就是说，杨绛先生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其实，最初丈夫和女儿离开时，杨绛先生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坚强，她在后来接受采访时说，当时万念俱灰，恨不得跟着他们一起去了。但是很快，她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做，肩上的任务要比离去的人重得多。精通七国语言的钱锺书先生生前留下大量手稿、笔记，很多都是用外文写的，整理起来特别困难。杨绛先生无疑是最懂他的人，因此，她一人担起了所有的手稿整理工作。在持续不断的工作中，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比他们在的时候活得更好。因为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带着三个人的梦想一起前行，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整理钱锺书手稿工作中，并且还在九十三岁高龄那年，回顾他们一家三口共同生活的人生经历，撰写了那本感人至深的散文集《我们仨》。杨绛先生用她的行动告诉我们：当痛苦与灾难来临时，我们应当怎样去勇敢面对！相比李晓毛的人生选择，杨绛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正如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所说：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